作者:刘屹
来源:《历史研究》年第3期
末法与灭法——房山石经的信仰背景与历史变迁*摘要:房山石经的刊刻与佛教末法思想密切相关,已是学界公论,但房山石经事业的信仰根基,又不仅限于末法思想。静琬是在承认隋末唐初已入“末法”的前提下开窟刻经,但其主要目的并非为防备世间帝王未来的“灭法”运动,而是要留存经本给“末法万年”结束以后的人们。从其后继弟子开始,“末法”意识对房山石经刊刻所起的作用逐渐下降。历代参与刻经的各阶层人士,主要是为求得个人功德果报,离静琬刻经初衷越来越远。房山石经并非忠实贯彻静琬刻经理念的结果,而是由不同时代、信仰参差的各界僧俗,按照不同信仰需求,自发构成一个信仰实践共同体来完成的。关键词:房山石经静琬佛教末法思想宗教实践一引言一般认为,佛教“末法思想”是房山石经刊刻的重要思想背景[1]。石经山刻经事业发起人静琬(?—),讲明自己因身处“末法”时代,故发愿用刻经的方式来保存佛经。然而,什么是佛教“末法思想”?为何到了“末法”时代要镌刻石经?刻经目的是什么?预备给什么人看?何时才该启用这些石经?对这些疑问,以往研究几乎都认为,所谓“末法”,是因佛教内部“恶比丘”自身的堕落,再加上世俗王权对佛教的打压和破坏(即所谓“法难”),造成佛教渐趋衰微,甚至发生“法灭”的结局;静琬刻经,就是预备当“法难”再度发生,佛教经像被毁,世间没有经本传世时,可借由石经来重振佛法。故静琬此举,常常被视为佛教徒坚忍“护法”的楷模。这样的理解,是把“法灭”、“灭法”、“末法”、“法难”等概念彼此混同互代。如果对照佛经的说法,再结合房山石经的具体实际,就会发现某些长期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定论,其实并不符合佛教自身观念。如何按照佛教自己的逻辑来理解房山石经的历史脉络与文物遗存,或许是开拓房山石经研究新领域的重要前提。图1.大业十二年(),静琬在雷音洞(5号)瘗埋舍利3颗图2.舍利函题记拓片近年来对佛教末法思想的研究表明,印度佛教原本只有“正像二时”的“法灭思想”,而“正像末三时”的末法思想,是中国佛教到6世纪才创造出来的新理论[2]。“法灭”是描述释迦佛法最终归宿的一种状态,而“正像末三时”背景下的“末法”,则是在“法灭”来临之前的一个时段。南北朝末期至唐初,是“末法思想”的形成阶段,当时佛教界有很多人热烈讨论“末法”问题。但此后,中国佛教似乎对“末法思想”就不那么积极和热衷了,提及“末法思想”的佛教人物和著作都明显减少。这似乎暗示了“末法思想”对中国佛教的影响力,在初唐后逐渐减弱。这一变化的原因何在?如何恰当地评价“末法思想”对唐初以后中国佛教的实际影响?石经山延绵千年的刻经事业盛衰历程,或是一个极好的研究视角。二静琬刻经的思想依据清末民初,金石学家已注意到,佛教刻经事业始自北凉,齐、周时大兴[3]。学者通常会将佛教刻经兴起原因,归结于世俗皇权“灭佛”运动导致的佛教末法思想盛行,认为齐、周时各地佛教刻经活动,是为预备下次“灭佛”运动发生时能够保存经本[4]。这是对佛教刻经事业的一种误解。“末法”并不是佛教的末日,无需因为“末法”来临而封存经宝,瘞藏舍利;“末法”与帝王的“灭佛”行为之间,也不存在绝对的关联性。北齐天统四年()至武平三年()间,唐邕在鼓山(今北响堂山)的石窟中刻写过四部佛经。其《刻经碑》云:以为缣缃有坏,简策非久,金牒难求,皮纸易灭。于是发七处之印,开七宝之函。访莲华之书,命银钩之迹。一音所说,尽勒名山。于鼓山石窟之所,写《维摩诘经》一部,《胜鬘经》一部,《孛经》一部,《弥勒成佛经》一部。起天统四年三月一日,尽武平三年岁次壬辰五月廿八日……海收经籍,斯文必传。山从水火,此方无坏。重宣兹义,乃作铭曰……杀青有缺,韦编有绝。一托贞坚,永垂昭晰。天神左右,天王拥卫。书未仙游,字无飞灭。地遥常寂,山空避喧。承风觉道,海渧难论。水流可阅,日去无翻。乘兹誓愿,福地常存[5]。
唐邕鼓山刻经在周武帝“灭佛”之前,因此不会预想到几年后会有“灭佛”运动发生。唐邕刻经的直接动机,是因“缣缃有坏,简策非久,金牒难求,皮纸易灭”,“杀青有缺,韦编有绝”,即通常用来抄写佛经的载体不易保存久远;刻经目的只是为使佛经在一种持久不灭的载体上永远流传。所谓“海收经籍,斯文必传”,指的是佛经中说,当佛法在阎浮提最终消亡之时,即佛灭(指佛陀灭度)后年预言之期结束、世间面临“法灭”结局时,龙王会把佛教十二部经从陆地上收入海中供养,人间本应从此再无佛经[6]。所谓“山从水火,此方无坏”,是指宇宙的劫期来临之时,世界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,纵然水火无情,这些刻写在石头上的佛经还会永存。唐邕并未强调君王“灭佛”对佛经的破坏,也没有体现“末法”即将来临的紧迫感。佛教刊刻石经的最初动因,应该只是出于对中国“镂之金石”传统的模仿。强调佛教石经的永恒性,原本并不是出于对世间将会再次发生“灭佛”运动的危机感,而是要在佛法最终面临消亡之时,或是发生劫期轮替、天地沦坏时,世间还能存有这些石刻佛经供佛教信仰者传习。图3.野村耀昌:《周武法難の研究》静琬刻经的动机与唐邕相同,只是静琬比唐邕多了鲜明的“末法”意识。年,在石经山雷音洞(第5洞)内中心部位的石板下发现一个埋藏舍利函的洞穴。舍利函盖上有题记:大隋大业十二年岁次丙子四月丁巳朔八日甲子,于此函内安置佛舍利三粒,愿住持永劫[7]。
虽然题记没有出现静琬的名字,但一般认为雷音洞由静琬开凿,故此舍利函也应为静琬瘗藏。这也是静琬在石经山留下的最早一条活动记录。其后,则有被认为是武德八年()的一条题记。此题记于年发现于雷音洞前甬道的汉白玉石栏板地垘下[8]。此碑上下皆残,文字释录如下:碑阳:……正法五百岁,像运一千岁……至后汉永平十年戊辰□……八年岁次乙酉,凡径一千……正像复沦,众生垢重,信心……恐一朝磨灭,纸业难固。长……此,涕流悲感。琬为护正法……石经一十二部,余十一部……此室□天地之有穷,望正……踰明,就使山开七日,三□……流通万代,利益无穷。庶使……者脱,令得究竟无上菩提……
图4.武德八年题记正面碑阴:……总作六行。北头第一行……行廿石。第三行十八石……行十二石。第六行三石……第一行如是我闻为始,次……第番背读之,还至第一石……南五行,例皆同尔。其石……注畔,即是经文。并行次……上题头,具显分明。若后……取传,写讫愿还,次第安置……经本,愿勿出之[9]。
图5.武德八年题记背面根据“琬为护正法”句,可断定此题记出自静琬之手。虽有缺文,但“正像二时”共年之意明确无疑。永平十年(公元67年),是佛教所谓“白马驮经”到洛阳之年。“八年岁次乙酉”正合武德八年的干支。验之以其他类似表述,静琬在此之意是,自佛灭之年到武德八年,已经“一千”多年。具体年数,可根据贞观二年()题记来推算。所谓“恐一朝磨灭,纸业难固”,说明静琬刻经的用意与唐邕相同,都是担心纸经无法久存,才想到用刻石的方法让佛经“流通万代”。静琬在贞观二年的题记云:〔释迦如来正法、像〕法,凡〔千五百余岁〕。至今〔贞〕观二年,〔已浸末〕法七十五载。佛日既没,〔冥〕夜方深,瞽目群生,从兹失导。静琬为护正〔法〕,率己门徒、知识,及好〔施檀〕越,就此山巅,刊《华严〔经》等〕一十二部。冀于旷〔劫,济渡〕苍生,一切道俗,〔同登正觉〕[10]。
图6.贞观二年题记其言佛灭之后的“正像二时”共年,至贞观二年时,“正法”和“像法”阶段都已结束,已是进入“末法”时代的第75年。由年上溯75年,则公元年就应是“末法始年”。再由年上溯年,佛灭之年就是公元前年。这一年对应的中国纪年,即“西周穆王壬申岁”,或为穆王五十二年,或为五十三年。静琬推算贞观二年是入“末法”后第75年,以及相应的“末法始年”、佛灭之年的依据,都来自法琳在武德五年作《破邪论》时引用到的《周书异记》和《汉法本内传》这两部佛教伪书。大约自法琳以后,“昭王甲寅年佛诞,穆王壬申年佛灭”之说,逐渐成为中国佛教关于佛陀生灭年代的主流说法[11]。故武德八年题记,也应以“穆王壬申岁”作为佛灭之年,至武德八年,应“凡径一千五百七十三年”。虽然从武德八年题记残存文字中,看不到静琬提及“末法”,但若确认武德八年已是佛灭之后的第年,静琬又承认“正像二时”共年,则武德八年也已进入“末法”时期。可见,静琬的确接受了“正像末三时说”及“穆王壬申岁佛灭说”。这样他才不仅认定唐初已入“末法”阶段,而且还可指明贞观二年“已浸末法七十五载”。但“末法”开始的那一年,或“末法”第75年,只是当时一种依托“正像末三时说”的佛教历史纪年方法,并不是因为他意识到贞观二年已是“末法”第75年了,才要刻《华严经》等十二部经;而是他要刻写这些佛经时,正好是进入“末法”阶段后的第75年而已。刻经的始年与“末法”第75年之间,并无直接的因果关系。石经山第7洞附近曾发现一条被推定为贞观五年的《涅槃经堂题刻》:此堂内唯有石《涅槃经》一部,更无余物。本为未来悬远,无佛法时,留为经本,开生慧目。静琬□头,愿□□来□□□[12]。
图7.贞观五年《涅槃经堂题刻》如果说此前三条静琬留下的题记,还没有明言其刻经是为了何时启用的话,这段题记则明确说到,是“为未来悬远,无佛法时,留为经本”。在静琬所处的“末法”时期,固然是“五浊恶世”,出现各种“恶比丘”不守戒律、贪利耽乐的“末法世相”,但僧团还在,经像仍存,寺塔依旧,并不是“无佛法”之时。只有在长达万年的“末法”时代结束后,世间才会进入“无佛法时”[13]。静琬刻经,本是要留给那些身处“后末法时代”、原本再也无从看到佛经的人,而不是给当下这个仍属于“末法”世界的人看。因此,他才要每刻满一洞,就把石经洞彻底封锢起来[14]。贞观八年,静琬又有《镌华严经题记》云:〔静琬〕敬白未来之世一切道俗:法幢将没,六趣昏冥,人无惠眼,出离难期。每寻斯事,悲恨伤心。今于此山,镌凿《华严经》一部,永留石室,劫火不焚。使千载之下,惠灯常照。万代之后,法炬〔恒〕明。咸闻正道,□□□□。乃至金刚更□□□此经为未来佛〔法〕难时,拟充经本。世若有经,愿勿辄开。贞观八年岁次甲午□月乙卯十五日己巳?[15]
图89.贞观八年题记所谓“敬白未来之世一切道俗”,说明静琬刻经的目的,本是要把这些石经留给“未来之世”的人看,并不是给其所处时代的人们,甚至也不是给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看,所以才会说“冀于旷劫”,“永留石室,劫火不焚”,“千载之下,惠灯常照。万代之后,法炬恒明”。他